【中國科學 :生命科學】中國植物化學和現代藥物研究的開拓者——趙承嘏先生
徐曉萍, 石岩森, 厲駿, 葉陽, 蔣華良*
尊龙凯时 - 人生就是搏!, 上海 201203
2015年是中國科學院學部成立60周年 ,也是我國現代藥物研究和植物化學創始人 、中國科學院首批學部委員趙承嘏先生誕辰130周年 。應中國科學院建議, 上海藥物研究所開展了趙承嘏學術思想和科學精神的研究 。因此, 系統整理了趙承嘏先生的生平材料, 參閱了之前高怡生 、翁尊堯 、謝海洲 、嵇汝運 、謝毓元 、吳文達等先生撰寫的回憶文章, 採訪了與趙承嘏先生一起工作過的謝毓元 、丁光生 、胥彬 、金國章 、周韻麗 、余鴻勛等先生以及趙先生的兒子趙體平先生, 走訪了趙先生的出生地江蘇省江陰市, 並查閱了江陰縣誌, 從英國曼徹斯特大學獲取了趙先生留學時期的檔案材料(複印件);上海藥物研究所畢業生現在日內瓦大學留學的周率博士查閱了日內瓦大學的檔案館, 提供了趙承嘏的博士論文及其在日內瓦大學學習和工作期間的檔案資料和發表論文的複印件;參閱了劉曉教授編寫的《國立北平研究院簡史》 。在此基礎上, 整理成此文, 並以此紀念趙承嘏先生 。為紀念趙承嘏先生誕辰 130 周年, 劉曉先生專門撰文《趙承嘏與北平研究院藥物研究所》(未發表), 該文詳細記述了北平研究院藥物研究所的籌建和發展歷程以及趙承嘏的貢獻 。本文寫作時也參閱了這篇文章, 並據此校對了部分歷史資料, 最後劉曉教授校閱了本文 。在此, 一併感謝所有提供資料和幫助的人員 。
1 立志報國 ,求學歐洲
趙承嘏 ,字石民 ,1885年12月11日(陰曆十一月初六)出生於江蘇省江陰縣北門一個中藥鋪主家庭 。自幼努力學習經史之義 ,清末考中秀才 ,國學根基深厚 ,畢生喜愛書法 。
趙承嘏的青年時期 ,正值清政府日薄西山 、統治垂危之際 。隨着清末「新政」的推行以及科舉制度的廢除 ,一批愛國青年開始留學西洋 ,尋求科學救國之道 。1905年 ,趙承嘏年滿20歲 ,他棄文從理 ,通過前清江蘇省官費留學生考試 ,赴英留學 。正如與趙承嘏同時代的著名化學家丁緒賢先生(著名藥理學家丁光生之父)在詩中描述的那樣「此去何為者 ,興亡責匹夫 。同胞若有志 ,曷共奮前途」 。青年趙承嘏懷揣遠大志向 ,前往英倫 ,尋求救國救民之道 。憑着聰穎勤奮 ,經過一年英國中學苦讀 ,於1906年進入曼徹斯特大學化學系學習 ,並於1910年獲理學學士學位 。
在曼徹斯特大學 ,趙承嘏學習勤奮 ,多次獲優秀學生榮譽 。當時曼徹斯特大學有機化學首席教授是小潘金(William Henry Perkin, Jr) ,小潘金是合成染料的創始人著名有機化學家老潘金(Sir William Henry Perkin)的大兒子 ,他在曼徹斯特大學培養了很多一流的有機化學人才 ,包括1947年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羅伯特·魯濱遜(Robert Robinson) 。小潘金非常賞識趙承嘏的學識和才能 ,指導趙承嘏從事萜烯類化合物合成研究作為碩士畢業論文 。1911年 ,趙承嘏獲曼徹斯特大學理科碩士學位 ,畢業論文與導師共同署名 ,發表於英國皇家化學會志(T Q Chou, W H Perkin Jr. Experiments on the synthesis of the terpenes part XVII. d-?3-p-menthenol (8) and d-?3:8(9)-p-menthadiene. Trans Chem Soc London, 1911, 99: 526-538) ,這篇13頁的長文可能是中國學者在西方科技期刊上發表的第一篇學術論文 。
大學畢業後他進入日內瓦大學 ,在著名有機化學家畢誕(Amé Pictet)教授指導下 ,進行天然產物全合成研究 。由於在曼徹斯特大學得到了有機化學的系統訓練 ,特別是畢業論文合成的萜烯本身就是天然產物和其他天然產物的構建單元 ,趙承嘏以驚人的速度和精巧的技術 ,出色地完成各種艱巨的天然產物全合成任務 ,顯示了卓越的研究才能 。在畢誕教授指導下 ,趙承嘏完成了紫堇鹼(延胡索甲素)的全合成 ,並於1914年獲得博士學位 。據考證 ,趙承嘏是我國第一位化學博士 。畢業後 ,趙承嘏在日內瓦大學留校任教兩年 ,成為在歐洲大學講授科學(Science)課程的第一位中國人 。在日內瓦大學工作期間 ,趙承嘏與畢誕教授合作繼續從事天然產物全合成研究 ,完成了天然產物常見結構單元吡啶 、異喹啉等的全合成研究 ,發表三篇研究論文 。1915年 ,趙承嘏與法國人Zanetti女士結婚 ,並育有一女 。
1916年 ,趙承嘏前往法國羅克藥廠應聘 。當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 ,羅克藥廠應戰爭的需要正在生產鎮痛藥阿托品 。藥廠當時生產了2500公斤阿托品 ,但因脫不掉紅色雜質而無法出廠 。藥廠把這個難題交給了趙承嘏 ,要求他脫去這2500公斤阿托品的雜質才能錄用他 。趙承嘏將阿托品轉化成後馬托品 ,結果成功脫色 。這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以來法國人獲得的第一批阿托品 ,打破了德國的壟斷 ,趙承嘏也因這項去除雜質的工作而獲得了職位 。他在羅克藥廠研究部工作7年 ,曾設計局部麻醉藥普羅卡因的生產新工藝 ,並取得專利 ,因工作出色被提升為研究部主任 。從趙承嘏留學和在法國工作期間的成就來看 ,他在歐洲獲得了全面的有機化學訓練 ,並積累了紮實的實際應用能力和經驗 。
學有所成的趙承嘏一直尋求科學救國的途徑 。少年時代受家庭影響 ,他對中草藥有較為深入的了解 。青年時代在歐洲留學和工作的經歷使他開闊了眼界 ,最終確定將應用現代化學方法研究中草藥作為終身追求的目標 。1922年 ,國內傳來北洋政府摧殘中醫學的消息 ,他婉拒藥廠的誠懇挽留以及老師和同事們的再三勸阻 ,決定回國工作 ,實現中草藥化學研究的理想 。他說 :「祖國需要 ,刻不容緩 ,我不怕苦」 。由於夫人不願意離開法國 ,趙承嘏便毅然隻身回到祖國 。
2 研究草本 ,卓有成效
1923年 ,趙承嘏回國受聘於南京高等師範學校(不久併入國立東南大學 ,即中央大學的前身) ,任數理化學部教授 ,講授工業化學課程 ,著名化學家吳學周院士 、柳大綱院士 、朱任宏教授等都曾經上過他的課 。柳大綱院士回憶 :趙承嘏針對20世紀初煤焦工業的興起 ,着重講授精細工業化學 ,包括煤焦油出發的中間體及其含氮 、硫 、氧 、氯衍生物的製備 ,並進一步講述純制方法以及合成染料 、合成藥物 、消毒劑 、炸藥 、照相藥品的方法 。為增進學生對化學應用的了解 ,趙承嘏還帶着學生去上海參觀化工廠 、輪胎廠 、天廚味精廠 、搪瓷廠等 ,讓學生們獲得一套理論與實踐結合的知識 ,課程設計巧妙而罕見 ,深受學生喜愛 。
1925年1月 ,國立東南大學因段祺瑞軍閥政府介入而爆發校長易人風潮 ,竺可楨等著名教授均憤而辭職 ,趙承嘏也離開了東南大學 ,受聘於北平協和醫學院 ,任藥物化學教授 ,後兼任藥理系代主任 。20世紀20年代的北平協和醫學院是當時國內研究中藥的主要機構 ,被譽為「現代中藥藥理學研究創始人」的陳克恢(K.K.Chen)當時也在協和醫學院做助教 ,並開展中藥麻黃的藥理研究 。陳克恢從中藥麻黃中提取麻黃素 ,但藥理作用不恆定 ,無法發表 。趙承嘏首先用重結晶法提純 ,重結晶25次之後 ,熔點仍不恆定 ,證明是混合物 。後用溶媒法將其分離成麻黃鹼和偽麻黃鹼 ,經藥理臨床試驗 ,證明是一種很有效的新藥 ,最終麻黃素成分擬交感作用的研究成果震驚了世界 。兩人志同道合 ,從此建立了默契的合作關係 ,即便後來陳克恢到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留學 ,又任職於禮來公司 ,趙承嘏依然將自己從中藥中提取的幾乎所有的生物鹼都寄給陳克恢 ,請他開展藥理研究 。
陳克恢後成為20世紀國際藥理學的一代宗師 ,曾任美國藥理與實驗治療學會主席 、美國實驗生物學聯合會主席和國際藥理聯合會(IUPHAR)名譽主席 ,是當時國際上最有影響力的藥理學家之一 。趙承嘏和陳克恢兩人的合作可謂化學和藥理的「雙劍合璧」 ,為用現代科技的手段研究中草藥的有效成分和藥理機制開闢了新路 ,擴大了世界對中藥的了解 。也正是在協和醫學院 ,趙承嘏開始了應用化學方法對中草藥進行系統研究 ,除了麻黃以外 ,自1928年起 ,趙承嘏還開始了中藥延胡索的化學研究 ,陸續提取出13種延胡索素 ,用「甲 、乙 、丙 、丁 、戊 、己 、庚 、辛……」來表示 ,猜測其有鎮痛作用成分 。當時獲得的生物鹼結晶分量不多 ,趙承嘏視為至寶 ,一直小心珍藏 ,期待條件成熟之際進行更為深入的藥效研究 。紫堇鹼是1826年由德國化學家Heinrich Wilhelm Ferdinand Wackenroder從罌粟中提取的 ,出人意料的是 ,一百年後趙承嘏從延胡索中獲得了天然產物延胡索甲素竟然就是紫堇鹼 ,1911~1914年 ,趙承嘏用其導師畢誕1911年發展的芳香乙胺與醛的縮合反應(即著名的Pictet-Spengler 反應)完成了這一天然產物的全合成 。
這一時期 ,趙承嘏發表了10余篇論文 ,大多刊登在協和醫學院主辦的《中國生理學雜誌》(Chinese Journal of Physiology)上 ,研究的中藥包括麻黃 、延胡索 、莽草 、貝母 、鈎吻等 。《中國生理學雜誌》是當時我國少有的英文期刊 ,在20世紀20~30年代具有較大的國際影響力 ,例如吳憲先生那篇關於蛋白質變性理論的著名論文 ,即於1931年發表在該雜誌上 。饒毅曾經評價趙承嘏和吳憲是20世紀20年代早期的中國真正能從事化學和生物學研究的科學家 。
在協和醫學院工作期間 ,趙承嘏還教授藥理系的藥物化學課程 ,他的講課既有西方的植化藥學內容 ,又有融入自己研究取得的中藥植化成果 ,還親手示範實驗 ,並考核學生實驗結果 ,為藥理學學生打下了紮實的植物化學基礎 。
協和醫學院當時的科研條件比較先進 ,為趙承嘏進行中草藥有效成分的提取分離提供了施展才能的平台 ,趙承嘏也在此開啟了中國植物化學研究的先河 ,為中國天然產物化學的發展奠定了重要基礎 。
3 先驅奠基 ,創立體系
20世紀20年代 ,國內學術界要求設立國立研究機構的呼聲日盛 ,在國民黨「四元老」吳稚暉 、張靜江 、蔡元培 、李石曾的推動下 ,1928年6月蔡元培在南方創辦了國立中央研究院 ,總部設在南京 ,研究所大多分佈在南京和上海 。1929年9月李石曾創辦了國立北平研究院 ,研究所大多建在北京(時稱北平) 。兩個「國立」研究機構的建立 ,在中國近代科學史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
國立北平研究院以留法人員為核心 ,李石曾借鑑西方的文化和科學 ,重視開展具體的科學研究 ,按照百科全書的學科劃分理念設置北平研究院早期的機構 ,包括 :天算部 、理化部 、生物部 、人地部 、群治部 、文藝部和國學部 。其中理化部規模最大 ,幾乎佔據了整個研究院的半壁江山 ,下屬的機構有物理學 、鐳學 、化學和藥物4個研究所 。
趙承嘏早年在法國與李石曾相識 ,李石曾邀請趙承嘏創辦藥物所 ,「以最新之科學方法 ,將中藥的有效成分進行分析利用」的建所目的正是他孜孜以求的理想 。趙承嘏欣然接受了李石曾的邀請 ,辭去協和醫學院的職務 ,於1932年6月成立由北平研究院和中法大學合作共建的藥物研究所 ,並出任所長兼專任研究員 。經過短期籌備 ,藥物所於9月1日開始工作 。此後趙承嘏一直在藥物所從事系統整理和研究中草藥的工作 ,為中國現代中藥研究和藥物研發體系的建設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
建立初期 ,藥物所位於北平研究院東黃城根理化樓內 ,主要從事天然藥物 、人造藥物 、毒物學研究和藥品製造 ,共分三部 :化學研究部 ,研究藥物的有效質素及其附屬品;藥性部 ,研究藥物的生理作用;製造部 ,將不切實用的藥物變為純粹化學品 ,以滿足醫藥界其他需要 。
1933年 ,中日長城戰事不斷 ,趙承嘏於4月率藥物所大部分人員將化學研究部儀器遷到上海中法大學藥科;1935年 ,暫留北平的藥品製造部也遷往上海 ,在亞爾培路410號暫居 。1936年鐳學所也遷往上海 ,李石曾將他在上海的世界社房產——福開森路(今武康路)395號一幢四層樓房用作藥物所與鐳學所的所址 。因地處法租界 ,藥物所在抗戰初期仍以中法大學名義繼續進行研究工作 。
正如趙承嘏稱藥物研究所是「一因人而設之機關也」 ,抗戰之前藥物所僅趙承嘏1名專任研究員 ,並聘助理員3名(朱任宏 、梅斌夫 、張泳泉) ,練習生3名(傅蘊珊 、蘇蔭棠 、桑曉華) 。此外 ,聘朱恆璧(上海醫學院) 、汪敬熙(中央研究院心理所) 、陳克恢(禮來藥廠)為特約研究員 ,合作從事藥理研究 。經費方面 ,藥物研究所除從北平研究院和中法大學獲得每月2000元的經費外 ,還從中法庚款 、中英庚款獲得資助 。
在北平研究院20年的歷史中 ,從1929年成立到1937年抗戰前為創設發展時期 ,大部分科研工作是在這一時期完成的 ,被稱為北平研究院的「黃金時期」 。藥物所研究工作十分突出 ,雖然僅有趙承嘏一名專任研究員 ,但他在這9年期間發表了26篇論文 ,論文總數與擁有較多專任和兼任研究員的化學所相同 ,成績斐然 。張昌紹先生在評價近代中藥研究歷史時 ,也認為30年代「最重要而足以代表本年代特色的 ,當推趙承嘏氏的化學研究……發表論文質量俱屬上乘;30年代尤為趙氏收穫最豐之十年」 。
這一時期 ,趙承嘏重點研究的中藥有貝母 、延胡索 、除蟲菊 、麻黃 、洋金花 、細辛 、曼陀羅 、防己 、人參 、三七 、鈎吻(大茶葉)和雷公藤(菜蟲藥)等 ,並用他獨創的分離方法 ,對植物成分 ,特別是生物鹼進行分離結晶 。當時 ,提取植物有效成分的經典方法是乙醇浸泡 ,這樣得到的粗提物成分複雜 ,不易提純分得結晶 。鑒於植物有效成分生物鹼較多 ,趙承嘏發展了鹼磨苯浸法 ,使提取物成分趨於簡單 ,大大減少了進一步分離單體的困難 ,且往往能從一種植物中提得多種結晶 。他先把粗提物根據化學性質的不同 ,分成幾個部分;然後利用化合物本身或其鹽類在幾種常用溶劑中溶解度的不同 ,把它們結晶純化 。他還設法反覆試驗 ,從結晶母液中獲取其他成分 。在他的實驗室里 ,總是排列着無數的小三角瓶 ,上面標明編號與實驗的時間 。趙承嘏一邊進行實驗 ,一邊耐心地等待着這些小瓶子中結晶的出現 。只要有結晶析出 ,根據標記便可在實驗記錄中找到哪種植物 ,以及哪個部分的成分 。在分離純化的理論與技術尚未形成的20世紀30年代 ,進行這項工作有着難以言喻的困難 ,卻也代表了中國當時中草藥研究的最高成就 。
正是運用這套獨特的生物鹼分離提取方法 ,他往往能從一種植物中分出多種結晶 。例如從中藥延胡索中分離得到13種生物鹼結晶;從不同品種鈎吻中分得7種生物鹼結晶 ,從貝母中提取獲得了貝母素甲 、貝母素乙 、貝母素丙 。當時 ,一些國外學者已經開始詳細研究中草藥 ,經趙承嘏重新研究後 ,往往又能分離得新的成分 。例如他從麻黃中分得新生物鹼麻黃副素;從曼陀羅中又分得曼陀芹(Datugen)和曼陀芹引(Datu-genin)等新生物鹼;新發現兩種除蟲菊的有效成分;發現洋金花的有效成分為海日新(Hyoscine);發現細辛的一個新的中性結晶物 。特別是從三七植物中分得三七皂甙元結晶 ,並證明和人參二醇為同一化合物 ,比日本著名的化學家從人參中分得人參二醇早20年 。他還摸索到通過草酸鹽結晶溶解度的不同 ,分離麻黃素和復性麻黃素的方法 。這個方法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工廠採用 ,作為生產麻黃素的工藝 。
趙承嘏在人造藥物和藥物的合成方面也做了大量探索 ,嘗試用化學方法改變分子結構 ,從而改變其藥理作用 。同時 ,還在為配合司法獨立建立國內完備的毒物試驗所做了一些嘗試 ,鑑定和改進了各種毒物試驗方法 。藥物所的製造部還從事藥物的製造 ,出品有麻黃素(哮喘治療藥物) 、大楓子油露(治療麻風特效藥) 、止血素 、維生素B等單質藥品 ,以價格低廉 、藥品純粹 ,廣泛供應中外人士 ,也為研究所獲得了一部分經濟來源 。大楓子油素暢銷各處麻風病醫院 ,中華麻風病救濟會等機構來函證明藥物所出品的大楓子油素純度高 ,注射後無毒性反應 。抗戰初期 ,各類藥品銷路一度增加 ,但因設備未能工業化 ,後期原料來源困難 ,在其他藥廠出品後 ,藥物所的生產逐漸終止 。
趙承嘏的研究成果奠定了他在國內學術界的地位 ,1926年起他就任中國生物學會主席 ,1935年 ,當選為中央研究院評議員 ,這是當時科學界最高榮譽職務 ,化學方面只有他和莊長恭 、侯德榜 、吳憲4人當選為評議員 。
4 執着堅守 ,克難攻堅
北平研究院的良好發展勢頭由於「七七事變」 ,北平淪陷而中斷 ,1938年被迫南遷昆明 。而在上海 ,藥物所開始還以中法大學名義留在法租界內繼續工作 。至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 ,上海租界淪陷 ,滯留在法租界的藥物所也被迫停止工作 。此前由於趙承嘏的多年經營 ,藥物所擁有精良的儀器設備 ,在遠東地區也頗負盛名 。對此日本人覬覦已久 ,研究所遭到日本憲兵的搜查 。為保護儀器設備 ,趙承嘏多次被日本憲兵司令部傳訊 ,他均無所畏懼 ,設法將全部儀器保護起來 。期間同在福開森路395號的鐳學所 ,一台價值千磅的感應電爐被日本憲兵扣壓 ,趙承嘏不顧個人安危 ,邀法國公董局官員共同出面 ,以法國財產的名義與日本人力爭 ,使得已到碼頭待運的儀器保留了下來 ,顯示了一個愛國學者的凜然正氣 。
從1938~1941年 ,趙承嘏分別與梅斌夫 、朱任宏 、朱恆璧 、陳克恢 、朱子清等合作 ,繼續對國產藥材進行化學及藥理學研究 ,包括細辛 、三七 、鈎吻 、大戟 、羊角藕 、蚯蚓 、黃藤 、菜蟲藥(雷公藤) 、常山等 ,同樣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 ,在《美國化學會志》 、《德國化學會志》 、《中國生理學會志》等刊物發表論文10余篇 。還受司法行政部法醫研究所委託 ,對黃藤 、菜蟲藥兩種藥材進行檢驗;與衛生署中央衛生實驗院合作研究中藥常山的抗瘧作用 ,取得重要成果 。
1944年夏 ,汪偽政權一度派員接管藥物所和鐳學所 ,但好景不長 ,不久便因維持不下去 ,草草收場 。之後趙承嘏封閉了兩個所的全部研究室和物品 ,直到抗戰勝利 ,兩個所重回北平研究院 。由於身處汪偽政府的核心城市 ,他因此背負了教育漢奸的嫌疑 。這影響了他1947年中央研究院院士的選舉 。趙承嘏獲得北京大學 、中國藥學會 、中國化學會 、北平研究院的提名 ,並通過選舉籌備會的初步審查 。1947年10月15~17日 ,中央研究院第二屆評議會第四次年會舉行 ,趙承嘏進入到152人名單 ,但大會對初審通過的院士候選人做進一步審查時 ,本着從嚴把關寧缺勿濫的態度 ,化學組刪去了薩本鐵(曾參加偽北京大學)與趙承嘏 。這些不公正的待遇沒有影響趙承嘏的心情和科研工作的熱情 。
抗日戰爭勝利後 ,我國社會和經濟發展沒有好轉 ,反而急劇惡化 ,藥物所又進入舉步維艱的日子 。即使在這樣艱難困苦的條件下 ,趙承嘏及其領導的藥物所依然作出了舉世矚目的成就 。趙承嘏帶領助手高怡生等 ,與藥理學家張昌紹 、陳克恢先生等人合作 ,繼續研究常山的抗瘧有效成分 。他們從常山中分到3種在一定條件下可以相互轉化的異構體 ,並發現常山丙鹼的抗瘧作用為奎寧的148倍 。這一研究成為20世紀40年代的世界常山抗瘧熱潮研究中的「高峰」 ,趙承嘏等人關於常山鹼化學研究的論文發表於《美國化學會志》(J. Am. Chem. Soc.) ,張昌紹等藥理學研究論文發表於《自然》(Nature)和《科學》(Science) ,足見當時這一研究的水平之高 。通過這一研究 ,還培養了高怡生院士和周廷沖院士等一流的化學和藥理學人才 。
趙承嘏攻讀的是有機合成學位 ,初期研究的主攻方向也是有機合成 ,為了挖掘我國中草藥這一寶庫 ,他放棄有機合成專長 ,轉用化學手段研究中草藥有效成分 。但他對於中國藥學發展的思考是全方位的 ,其深刻地意識到 ,天然產物的結構改造和合成藥物已經成為國際藥物研發的主流 ,中國藥物的發展道路也必須走這條道路 。因此 ,中國藥學的發展需要有機合成的人才 。常山抗瘧作用課題告一段落後 ,趙承嘏建議高怡生前往英國留學 ,主攻有機合成 。1948年 ,高怡生獲得英國文化委員會資助 ,進入英國牛津大學深造 ,師從與趙承嘏同出曼徹斯特大學小潘金師門的著名有機化學家 、1947年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羅伯特.魯濱遜(Robert Robinson)教授 ,進行天然產物全合成研究 。
1949年春 ,上海解放在即 ,李石曾來到藥物所 ,告訴趙承嘏船已經準備好 ,要把藥物所轉移去台灣 。當即遭到趙承嘏的斷然拒絕 ,他對李石曾說 :這些設備不能拆 ,不能搬 。因為趙承嘏堅信內戰結束後 ,國家安定 ,科學事業會有新的發展機會 ,而藥物所是他決心終身工作的場所 ,他絕不會離開 。直到全國解放前夕 ,藥物所僅剩4人 ,經費無以為繼 ,工資發不出 ,每人每月只有一塊銀洋維持最低生活 ,趙承嘏設法與光明藥廠合作 ,仍艱難支撐着藥物所 ,直到新中國成立 。由於趙承嘏的堅守 ,藥物所的血脈保存了下來;由於趙承嘏的堅持 ,藥物所得以留在祖國大陸 。他終於迎來了為「尋找治療疾病的新藥 ,為人民解除病痛」的理想繼續奮鬥的新時代 。
5 老驥伏櫪 ,志在千里
1949年11月 ,新中國成立不久 ,在原中央研究院 、北平研究院等研究機構的基礎上成立了中國科學院 。由於藥物所人員太少 ,被併入有機化學研究所 ,但專設為人員 、經費和科研業務等獨立的藥物化學研究室 ,趙承嘏任室主任 。成立有機化學研究所時 ,趙承嘏又一次受到了不公的待遇 。莊長恭力推趙承嘏出面主持有機化學研究所的工作 ,但趙承嘏年邁且因在日本佔據時期有人疑心其與日偽合作 ,因而沒有出任所長 。
此時 ,趙承嘏雖年近古稀 ,仍不辭艱辛 ,除了繼續開展植物化學方面的研究 ,一心想着恢復藥物所 。他在腦海中規劃着藥物所的未來 ,想把藥物所辦成一個真正能出藥的機構 ,對人民有所貢獻 ,他從加強科研力量着手 ,在國內外廣羅人才 。
20世紀50年代 ,高怡生先生在牛津獲得博士學位後即回國 ,回到他的老所長身邊 ,幫助趙承嘏恢復藥物所的建設 。除化學人才外 ,他還設法聘請藥理學家來參加工作 。丁光生先生即是通過丁光生之父丁緒賢先生(本文開頭曾提到他寫的詩)把他從美國邀請回國的 。從他寫的信中可以看出他為國家藥學事業的關懷心情 ,他說 :「我雖老矣(65歲) ,但希望年輕一代有為者能接上班 ,為我國藥學事業有朝一日大放光彩」 。他從北京農業大學邀請蔡潤生先生來所建立了抗生素組 ,通過張青蓮先生將謝毓元從清華大學調入 ,後又爭取留英歸國的藥物化學家嵇汝運 、留蘇回國的胥彬等 。他也從國內大學招聘新中國培養的大學生金國章 、池志強等人來所工作 。加上原來在上海工作的曾廣方 、朱任宏等 ,藥物化學室力量逐漸增強 ,趙承嘏適時牽頭成立了植化組 、合成組 、藥理組和抗生素組 。
1953年 ,中國科學院正式批准成立藥物研究所 ,趙承嘏重新被任命為所長 。很快藥物所發展成為化學和生物兩大學科互相滲透 、互相配合 、具有研發新藥能力的國內為數不多的研究機構之一 。他為新中國藥學研究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佈局了未來 ,展示了一位科學大家的高瞻遠矚 。
解放初期 ,美國等西方國家的經濟封鎖使中國幾乎空白的醫藥工業舉步維艱 。趙承嘏多次接受人民政府的突擊任務 ,幫助解決製藥工業生產技術難題 ,為中國在短時期內填補空白 ,擴大藥品生產的品種作出了重大貢獻 。他首先指導解決了青黴素鉀鹽的結晶方法 ,為上海第三製藥廠的國產青黴素順利投產解決了關鍵難題 ,受到中央領導的接見 。他根據在法國羅克藥廠工作時的經驗 ,指導工廠解決了普魯卡因的生產工藝難題 。他還接受西南軍區的要求 ,完成了常山葉中常山鹼含量的簡單測定方法的研究任務 。
與此同時 ,在以植物為原料的藥品生產方面 ,他先後解決了從曼陀羅提取阿托品和從紫花洋地黃提取洋地黃毒甙的問題 ,研究確定了非常簡單實用的提取工藝 ,指導杭州民生藥廠技術人員掌握生產技術並投產 ,這兩個藥物成為該廠的主要產品 。為了解決降血壓藥利血平的生產難題 ,他進行了從國產蘿芙木中提取利血平的研究 ,分離得到了另一種具有降低血壓作用的新生物鹼羅芙甲素 。在蓮子心降壓成分蓮心鹼的研究中 ,他幫助年輕科研人員把不能結晶的無定形粉末轉變為可以結晶的高氯酸鹽 ,使後來的結構研究得以順利進行 。
建國後 ,上海藥物所的科研人員繼承和不斷發展由趙承嘏建立的植物化學研究體系 ,並在他的領導下 ,對古老的中草藥進行了系統的研究 。其中 ,「中草藥活性成份的研究——十二種新有效成份的發現」的科研項目取得重大成果 ,於1982年7月獲得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 。在對延胡索系統研究成果的基礎上 ,胥彬先生 、金國章院士等從趙承嘏手裏接過珍藏幾十年的從延胡索中分離的生物鹼樣品 ,繼續開展深入研究 ,發現了延胡索乙素(四氫巴馬汀)具有鎮痛和鎮靜雙重作用 ,並發展為具有良好鎮痛 、鎮靜催眠作用的新藥羅通定 ,於1964年通過成果鑑定 ,後列入國家藥典 。
值得一提的是 ,1952年8月 ,中國科學院評定出首批特級研究員8人 :華羅庚 、錢三強 、莊長恭 、趙承嘏 、貝時璋 、錢崇澍 、馮德培 、趙忠堯 。特級研究員是比一級研究員和後來學部委員更高的學術榮譽 。1955年 ,趙承嘏當選首批中國科學院數理化學部學部委員 ,並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屆 、第二屆和第三屆代表 。
趙承嘏傾其畢生精力 ,不懈整理研究中藥 ,耄耋之年仍孜孜不倦於尋找治療疾病的新藥 ,直至臨終之日上午仍在實驗室里工作 。1966年8月6日 ,趙承嘏在上海武康路家中逝世 ,享年81歲 。
6 高山仰止 ,大家風範
作為中國植物化學和現代藥物研究的先驅者 ,趙承嘏不僅為系統整理和研究中藥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為我國醫藥界培養了一大批優秀人才 ,堪稱科學大家 。他還以科學報國 、矢志不渝的愛國之心 ,嚴謹治學 、執着堅韌的科學精神 ,勤奮節儉 、克己奉獻的高尚品質 ,成為一代愛國知識分子的典範 。
趙承嘏熱愛科學 ,研究工作佔據了他整個心靈 ,他一生絕大部分時間是在實驗室里度過的 。居住上海30多年 ,他很少上過電影院 、戲院 ,很少外出瀏覽名勝古蹟 。他常對人說 :「一天不到實驗室 ,就好像少了什麼似的 。」為了保證研究工作 ,他的家緊挨着實驗室 ,除非必要 ,他很少離開武康路 。他一生堅持自己的生活制度 ,每天三餐 ,規定時間 ,不提早也不推遲 。晚上繼續工作 ,直到年邁還是晚上10點後睡覺 。
他是一位嚴肅 、嚴格 、嚴謹的學者 。招聘新人 ,注重文化修養 。凡來藥物所應聘的面試者 ,他都首先考寫毛筆字 ,因為他篤信「字如其人」 ,講究品格中正 。他講究實驗的設計 ,每一步都考慮仔細再做 ,要求非常嚴格 。他把做實驗比作廚藝 ,告訴同事做實驗「就像做菜一樣 ,同樣的材料 ,不同的廚師做出來的味道完全不一樣 。」因此 ,凡是向他報告實驗進展 ,實驗人員都要仔細思考 ,反覆實驗 ,任何細微的瑕疵都逃不過他犀利的目光 。他的論文不經反覆驗證 ,從不輕易發表 ,已發表論文 ,一經發現有誤 ,必須立刻訂正 。
他十分重視實驗室建設 ,千方百計籌措資金 ,為藥物所添置了旋光計 、顯微鏡 、析光計 、分子量測量儀 、比色計及全套微量分析儀器等 ,購買各種歐美出品的有機溶劑 ,以及訂購英 、美 、德 、法 、瑞士 、日本等國的化學及藥學雜誌 ,對過期本也設法陸續補全 ,使藥物所成為國內化學期刊最完整的科研單位之一 。他還親自動手設計實驗室 ,為了經久耐用 ,要求實驗台 、藥品櫃 、書櫥等均以上等柚木為材料 ,請高級木工製造 ,經久耐用 。而實驗台面則選用國產中國漆取代國外常用的苯胺黑 ,極具中國特色 ,耐腐蝕性也優於外國漆 。
與實驗室建設的「大方」不同 ,趙承嘏在研究工作中卻是十分節儉 。他總是把極有限的經費 ,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在實驗方面從不浪費玻璃器皿與藥品 。甚至沸點較低的溶劑 ,如氯仿 、乙醚及其他溶劑均用回收瓶儲藏 、精製後再用 。當時這些試劑器皿都需從國外進口 ,他要求工作人員非常小心地使用 ,不允許隨意損壞一件玻璃器皿 ,浪費一點試劑 。對自己 ,他更是公私分明 ,絕不混淆 。他愛抽煙 ,平時都準備兩盒火柴放在不同的口袋裏 ,抽煙時使用他自己買的那盒 ,做實驗點酒精燈時使用另一盒火柴 。
趙承嘏的兒子趙體平回憶父親時說過這樣一段話 :「我記不得他生前講過什麼豪言壯語 ,也記不起他有什麼特別事情 。他考慮一切事情都從一點出發 ,就是如何能不受干擾地堅持他的研究工作 ,埋頭於發現新的藥物品種 。」這便是對趙承嘏一生恰如其分的寫照 。他以如此平常而又非凡的一生 ,為我們留下了一份藥物研究寶貴的財富 。